浮海第一次从男人身上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
尽管母亲对自己总是不吝苛责,但她从来没有强迫过自己非干什么不可。不听话会被骂,但不会一直僵持下去;做错事会被打,但不会要求必须改正;家里也的确有门禁,但就算破了几次也不会因此被限制人身自由,无非是有了把责任推给另一方的借口。
可这次是不一样的。
他们家已然失去了一家之主,而正如男人所言,浮海的生活费一直以来都是由自己的父亲提供的。或许他是为了在妻子面前维护自己仅有的尊严,又或许他在以自己的方式拖延着某个决策的到来……总而言之,这道说来讽刺的屏障如今已经从根部被瓦解了,那么浮海那不再有任何阻碍的母亲,究竟会为了自己的目的做到什么地步呢?
她下意识地往楼梯上踏了一步,手心开始止不住地冒汗。
「你……要做什么?」
「哦?不错的反应嘛。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果然还是会感到害怕的。」
浮海抿着嘴唇,不敢直视对方。
「我既不活泼,也一点都不可爱……」
「喂喂,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都说了我对你这样的小女孩根本就不感兴趣。不过啊,客户的需求总是千奇百怪的,如果刚好有那么一个人能够满足那些刁难人的条件的话,想必一定会受到相当的好评吧。」
她又往上走了一步,头已经抬不起来了。
「所以年龄非但不是什么免死金牌,反而能成为拿得出手的筹码啊。为你的女儿身而感到庆幸吧,按照她的性格,要是留下个儿子说不定就要随便找户人家卖掉了。」
这些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陈词滥调,不断地轰击着浮海幼小的心灵。
尽管跟随父母十余年的她已经看厌了这些烂俗的世事,可当自己真正成为话题中心的时候,她还是没能轻描淡写地告诉自己「咬咬牙接受这个事实吧」。
然而她平日里对待什么都模棱两可的态度,让她总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其实怎样都无所谓。每当这种想法在脑海中扩散开的时候,她都会刻意地制造一些动静来加以否定,告诉自己那是不对的。她知道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说不定哪天真的就顺水推舟地把自己变成讨厌的模样了。
所以,会去看很多的小说和漫画。
所以,会一个人来到公园和游戏厅。
所以,会努力接触憧憬的男孩子。
生活在异于常人的家庭中的浮海,仅仅期盼着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平凡的小女孩也能得到幸福和快乐的世界。
可是就连这微不足道的愿望,也被眼前破坏了她整个家庭的男人给毫不留情地捏碎了。
她再三转过身,往下重重地踏了一步,身子随之一沉。
紧接着,她从口袋中取出什么东西,先是攥紧在手中,然后向男人缓缓展示了出来。
「……?!」
男人散漫地打量着浮海手中之物,原本不屑的目光突然消失,眉头紧锁,青筋暴起,两颊完全失去了血色。
「你这家伙,什么时候——」
「我已经报警了。」
他第一次在浮海面前破了声,而后者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仿佛面对眼前恶狠狠的大人从未感到过畏惧般。
「从很早开始我就在观察了,和妈妈频率高得不自然地整理家具,明明应该躲着爸爸却反而经他之手转移财物,往外带回来的不认识的叔叔也总是带着比起愉悦更像是恍惚的精神状态离开……妈妈她,真的是『娼妇』吗?」
那个时候,她回避了男孩提出的关键性疑问。自己像是倾诉般地把过往的经历讲了个遍,最后还是没有对那句关键性的疑问做出正面回答。即便是这个年龄的她,也已经知道自己所面对的是怎样一个深不见底的牢笼,如果要因为自己的家事而把害得别人受了伤的话,她一定会心碎的。
——「你不觉得,一个母亲属于『这种身份』的家庭,能够容许这样那样的流言蜚语在邻里之间肆意传播是一件非常不合理的事情吗?」
当然不合理啊。
「……妈妈故意把自己包装成了娼妇的形象。」
男人用力地咂了咂嘴。
「她主动向外界散布了一些信息,明目张胆地和好多不认识的叔叔一起走进家门。这样一来,大家都只会觉得妈妈又在干着那种污秽的工作了……而根本不会怀疑,你们是不是借此掩盖了什么真正见不得人的秘密。」
浮海将手中之物捏出清脆的声响,试图让它重新成为对话的焦点。
那是一袋白色粉末。
并不是随处可见的,是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大众视野里的——
「……毒品。你和妈妈一直以来,真正从事的里之领域。」
男人谨慎地后退了两步,向浮海投以复杂的眼神。
「家里已经提前收拾干净了,不应该还能有残留的被找到。这么说,是刚才在车上的时候掉出来了吗……!」
「放弃吧叔叔,觉得把别人的家庭变成这样很好玩吗?以为自己片叶不沾身的样子很帅吗?别开玩笑了,你差点毁掉的可是别人的整个人生……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偏偏在这时,男人不合时宜地笑仰了身子,
「实在是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啊,真的要让人忍不住拍手叫绝了。本以为你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呆瓜,结果竟然能上演这样一幕扮猪吃老虎……虽然不是很好意思说家贼难防,不过你就是那样一个角色吧?真是不能小看现在的小屁孩了啊,难道说你爸其实是个很厉害的教育家?」
「为什么,你还笑得出来?我真的已经报警了,你不可能跑掉的……就算你把我手里的抢走了,还有其他很多藏着的地方我都知道!」
浮海紧贴在冰冷的墙面上,意识到自己已然没有退路。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没来得及把所有的东西都转移掉,所以从你手里抢走那一小包也无济于事。不过,你觉得我今天跑这趟的目的像是在卷铺盖走人的样子吗?」
「什么意思?」
「怎么到这就又理解不了了,该不会真的是和那个怂包通了口径才突然那么会说的吧。」
男人肆无忌惮的言论和游刃有余的态度,让浮海本就少有地燃烧起来的怒意控制不住地消散殆尽,她的内心再一次填满了恐惧。
「我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跑路,单纯如之前所说来找你继承家业的。警察什么的,根本就不会来。」
「……诶?」
「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骗过你爸他们的?别把这个世界想得太正义了,不然是要吃大亏的啊。」
「怎么会,这样……」
她本以为自己拼尽全力的呐喊能得到回应,可这个世界只是把残忍的真相一次又一次地剥开给她看。
难道说,漫画里那些面对恶徒时绝处逢生的桥段都是虚构的吗?
身穿警服的叔叔们一拥而进,把坏人死死按住的画面只是人们幻想的产物吗?
为什么不来拯救呢?你们不是警察吗?不应该把这种人渣抓起来送进监狱才对吗?为什么要纵容他肆意地祸害我们啊?
已然深知隐藏这帷幕之后的黑暗的浮海,反倒像是天真的孩子般响起了无助的心声。
「说实话,我突然觉得把你提前送进大人的世界反倒有些便宜你了。」
男人一脚踢开浮海攥在手中的粉末袋子,她再也没有反抗的力气,靠着墙瘫了下去。
「本来还以为你是那种唯唯诺诺,半推半就地就从了的小孩,才那么有耐心地跟你解释的。不过照现在这情况看,不给你来点蛮横的是真治不了你这一身反骨了啊。」
浮海看到对方从白色衬衫的内侧取出一支细长的针管,在指间随意地旋转着。那填充了针管半数空间的透明液体在内部不断翻涌,随着男人以微小的幅度按压活塞的动作,从锋利的针头一滴滴地向四处飞溅。
她真的真的好害怕。
尽管自己从小就受尽了来自原生家庭的迫害,可这在一定程度上反而为她建立了某种安全机制:只要不做多余的反抗,这样那样的苦也还没到完全撑不下去的地步,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就好了——她就这样一直把自己纤细的情感全部藏在内心深处,逃避着残酷的现实,苟活在这个冷漠的家里……现在却不一样了。这个危险的男人击碎了她脆弱的幻梦,不由分说地把她丢进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让她痛彻地醒悟到自己以往平静无澜的生活究竟有多么的奢侈。
是啊,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受害者。
只不过是在这样的世界中,还企盼着从中寻觅容身之处,甚至会因为仅仅是靠躲进房间而得到的片刻安宁而松懈下来的懦弱之人而已。
她想起了第一次听说自己的母亲是「娼妇」而对她态度大变,一度远离自己的那个「朋友」。
当时对方真的说了很过分的话吗?
还是说,仅仅是在浮海这边听起来而已呢?
或许对只是小孩子的同辈而言,对方不过是单纯地把她当成了普通朋友那么简单,并没有那么多额外的心思。
她所认为的「情感不对等」,也多半源于事后为了缝合内心委屈的伤口而刻意编造的理由,她知道自己对那个人没有那么好。
可是自己,是真的把很过分的话说出去了。
——「我才不需要你这种人做朋友。」
真是的,为什么她现在才开始感觉到自己当时那么喜欢装成熟啊。
明明以后,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浮海的目光早已不在男人身上了。
她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一旦那枚注射针刺破自己柔嫩的肌肤,将里面的透明溶液缓慢地推入静脉,她甚至连疼痛都来不及感受到,就会被紧随其后的爆发式快感所淹没,接着陷入漫长的麻痹和痉挛,最后在极度疲倦的精神状态下丧失意识……这是剥夺她生而为人之权利,将她彻底推入深渊的最终手段。她会变成一具丧溺于毒却再也离不开毒的傀儡,变成完全没有梦想和希望的行尸走肉,变成仅仅是为了提供特殊服务的商品。
往后的日子,已经永无天日了。
她多么希望有人能站出来为她撑腰,告诉她生活还能继续下去,未来还在自己的手中,多么希望有人能告诉她那个「不需要父母,也不用一个人就能活下去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多么希望此刻能仅仅为了她一个人而站出来的是……大哥哥。
浮海还是忘不了那个男孩。
在这短暂而灰暗的人生中,她第一次照耀到那样夺目的光彩。即使是面对蛮横的大人,也只需要一枚硬币就能让对方输得心服口服,却不因此而有所动容。
他只是在路过困扰着的自己时顺手拉了一把罢了。
可浮海却止不住地起了贪心的念头,在那天之后也四处游荡,没想到马上就又见面了。
她憧憬着会把自己护在身后,会和自己谈论听不懂的知识,会给自己系上发夹,会牵起自己的手一起奔跑的大哥哥。
但本质上懦弱的她,还是选择了逃避。
她其实并不害怕把麻烦引到对方身上,而是执着地认为,这样的自己真的值得对方拯救吗?当意识到自己怀抱着如此复杂的情感的对象,很有可能只把自己当成再普通不过的朋友时,根植在她底层逻辑中的「情感不对等」便又开始侵蚀她的内心了。
拜托了,大哥哥……
『如果我有超能力就好了。』
快来救救我啊……
『如果我也能像大哥哥一样把大人赶走就好了。』
没有人回应她内心的呼喊。
针管刺穿了皮肤,在手臂上留下冰冷的触感。随着活塞的挤压,液体迅速地涌进血管,向着全身四处蔓延而去。
当她弥留的意识驱使他最后一次抬起目光的时候,她终于看见面庞紧绷的男人露出了狞笑。男人退后了两步,眼中闪烁着狡黠与得意,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就像是在欣赏一幅由自己亲手打造的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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