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浮海家的夫妻还是闹翻了脸。
回到家的小女孩看见客厅变得一片狼藉,家具东倒西歪。白色的大理石茶几沿着对角线裂成两半,纯棉沙发仿佛皮开肉绽般暴露出了内容物。而放置杂物的玻璃柜更是大幅度地倾倒在墙边,遍地都是牙签盒、透明胶带、烟灰缸等等数不清的家用物品。
对她而言,眼前的状况说是遭遇了入室抢劫也不为过。
可小小的浮海沙希,并没有在脸上流露出一刻的愕然。
是因为已经害怕到连反应都做不出来了吗?
不。
恐怕答案,正如她之前所说的。
「习惯了」。
而今天,只不过是本就深植于这个家庭的矛盾,终于被激化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浮海是知道的,首先动手的是她的父亲,因为每次犯了错而第一个对自己拳打脚踢的都是他。
但自己的母亲也不是什么善茬,她肯定三番五次地挑衅正在气头上的父亲,用毒辣的言语伤及他的自尊,否定他在这个家中的立足之地……
可是,仅仅凭他们两个人,是不会把事情变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当时身处现场的,第三者。
已经看到过那个人几次造访这个家了呢?
浮海踢开从垃圾桶里撒出来的空塑料瓶,走到了橱窗附近。煤气灶上的不锈钢锅还残留着昨天没洗干净的锅底,今晚果然没有伙食了。
她后悔没有在外面解决晚饭,还在幻想着家里这枚定时炸弹今天也不会被引爆。因为怀有这种侥幸心理而吃亏,对浮海来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因此而饿了肚子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储存着食物的重要电器冰箱并没有被战争的硝烟波及到。她从里面取出冷藏的炒面面包,看样子是决定了如何度过这一晚。
总的来说,浮海生活在一个富裕的家庭。
可正是这份来得并不光彩的富裕,让浮海家的一家之主一生都活在了失败的阴影之下。
浮海又见到了男孩。
当她来到公园的时候,聚在附近的小孩们像是看到了瘟神般一哄而散。这对她而言本应该是稀疏平常的事情了,可在那群小孩四散而尽后,一对和她年龄相仿的兄妹牵着手,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哟。」
「……?」
坐在秋千上的浮海下意识地拧紧了吊绳,向他们投去提防的目光。
虽说如此,她并非害怕对方本身的什么。让她对不久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这对兄妹心生胆怯的原因,正源于她自己。
「为什么,不跑?」
「为什么要跑?」
「因为……我是『娼妇的孩子』。」
没错。
「他们都这样叫我。」
当那些孩子们躲避着独自一人的浮海时,或是露出看异类的眼神,或是远远地和别的小孩喊「不要和她玩」,总会像这样偷偷地交头接耳,然后像是狼来了一样朝着不同的方向各自跑掉。
这是她每次来到这里都会经历的景象之一。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然而,男孩只是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回复她。
「我不知道……但是,大人们都这样说。」
「是吗。」
男孩并没有选择远离浮海,而是走到她身边的另一架秋千前坐了下去。和他牵着手的小女孩,则一言不发地靠在了秋千的支架上。
「那就让他们说好了。」
「为什么要靠近我呢?就算和我说好话,也得不到任何好处的。」
「你有想过吗,为什么你家里的事情,会那么轻易地让附近的小孩们都知道?」
「我当然明白,那都是大人教的。所以我没怪过他们。」
浮海平淡地叙述着自己的看法。
但男孩摇了摇头,仿佛在说这并不是他所提问的关键。
「那也得有人告诉这些大人才对吧。你不觉得,一个母亲属于『这种身份』的家庭,能够容许这样那样的流言蜚语在邻里之间肆意传播是一件非常不合理的事情吗?」
比起提问,他更像是在诱导浮海说出什么。
「……这些我都知道。」
浮海埋低了头,失神地盯着石砖制的地面,那里蜿蜿蜒蜒地爬过一长串的蚂蚁。
「妈妈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掩盖过她所做的一切。不仅在我——在她的女儿面前,甚至常常当着邻居的面,和下了豪车的男人手挽手走进家里。」
随着坐在秋千上的女孩娓娓道来,一幅沉重而扭曲的家庭图景,被逐渐呈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从浮海记事起,自己的父亲就是一副隐忍的形象。这并不是说他能够忍辱负重、厚积薄发,他也不是那种真的无论遇见什么事都不动声色地接受下来,独自消化和承担的人——那是他对外的伪装。
他总是刻意避开妻子和第三者的交集,加班到深夜才回家,把自己一个人关到书房里。每当这样的日子来临时,浮海就知道今晚一步都不能走出房间。如果她不选择这么做,那么无论出于去厨房找吃的或是上厕所还是什么其他的理由,一旦和那个状态下的父亲打到照面,绝对逃不了一顿毒打。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只听见父亲嘴里不停地喃喃道,要隐忍。
这个岁数的浮海,已经能看出那并不是隐忍,而是懦弱。
他只是将平日里积压的怒火,向着自己的女儿毫不保留地宣泄了出来。
可他为什么会在家庭地位上沦为今天这般田地呢?是因为他在事业上屡屡受挫,收入已经支撑不起这个家了,于是导致自己的妻子走向极端,靠风俗业来维持生计吗?
或许这种推论颠倒了事件的因果。
浮海的母亲,早在和她的丈夫结婚前,就已经是「这种身份」了。
虽然浮海到最后也不知道为什么父母会走到一起,但她能够确定的是,父亲正是因为本应由自己这个一家之主来在事业上取得成就,一展宏图,借此来摆脱靠娼妇来养活这个名分,结果却不断重复着挫折和失败,因此在妻子面前丧尽了为人的尊严,被拿捏在手心挣不开缰绳,无论做什么都抬不起头,才一步步戴着虚伪的假面走到今天的。
「你有想过逃离这个家吗?」
「逃离?逃到哪里去?我还只有六年级。」
「……」
「我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妈妈总是这样对我说。她也这样对爸爸说,但两句话的意思听上去完全不一样。是把我当成以后用来养老的工具之类的吗……?可对我来讲,明明他们是最亲的人了。」
「其实有不需要父母,也不用一个人就能活下去的办法。」
浮海并没有在意男孩的提案。
她甚至想说「这种搭讪方式现在已经不流行了」,最后还是把这句话憋了回去。
「大哥哥,你知道『情感不对等』吗?很久以前,我也有关系很好的朋友,但后来才发现那只是我自以为的。可能也是听说了我家里的事情,人家很快就用『我们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别离我太近』之类的理由和我绝交了。」
「你是把我当作和他们同等的存在来看待的吗?」
「不……是我。你为什么觉得在那种家庭里出身的孩子就一定是受害者?别异想天开了,我既没打算博同情,也不想再和谁交朋友。说真的,离我远点——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用故作决绝的口吻留下言语后,浮海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然而还没来得及离开男孩的视线,她就像是永远地失去了什么东西一般,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夕阳西下,浮海远远地看到自家客厅的灯被谁点亮了。
她走进玄关,发现一双既不熟悉却又不完全陌生的皮鞋躺在地板上。这个点父亲还正在拼命加班,那么它的正主只能是……
不假思索地,浮海打开客厅的门,和正在一团糟的家具堆中搬着什么东西的男人四目相对。
那个男人,第三者。
他身穿白色衬衫和牛仔裤,头戴黑框方镜,给人一种斯文的印象。然而体型上却骨瘦如柴,暴露在外的皮肤遍布黄斑,呈现出一幅极其不健康的精神面貌。
被浮海冠以这个名号的不速之客的出现并不是意外。尽管自己的母亲总是带不同的男人回家,但只有这个人是特别的。他总是过分地关心自己家里的事情,和母亲的互动也并不止于业务上的交流。浮海曾偷偷地爬进这个男人的轿车里,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发现,还被母亲严厉地呵斥了一顿。
「今天回来地这么早啊,小女孩。」
他甚至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
但浮海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对眼前的状况并没有做出其他任何的反应。
把复杂的思绪掩埋在内心深处,即便是家事也绝不主张自己的想法,让别人不管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只是个幼稚又迟钝的小孩子——这就是浮海的生存之道。
家庭矛盾?情感裂缝?那种事情怎样都好了。
浮海对自己有意识地置身事外有着清晰的自觉,这是她为了让自己不再受到多余的伤害而建立的保护机制。
可为什么刚才自己却没必要地对男孩说了那么多呢?
她不愿承认是自己哪里改变了,不过既然最后都对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他们之间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吧。
浮海在内心默念着「这样就好」,头都不回地转过身去,在楼道的木制地板上踏出声响。
「我让你走了吗。」
这一次,她的离开并没有被允许。
「我说你啊,自己家都变成这副模样了,就完全没有一点哪怕是可惜的想法吗?不过毕竟都是大人之间闹出来的麻烦,让你这种小女孩来面对什么的强求不了就是了。」
「……嗯。」
「你这家伙,是不是有点呆过头了啊?一直以来就没听你说过几句完整的话。还是说她就是有意把你培养成这个样子的?不得不说,设计他们俩的关系按照预期发展下去,还真缺不了你这样的闷葫芦啊。你们家那个怂包,正是有这样一个完美的出气筒才能忍到今天的。难道说你天生就有着耐揍的体质吗?啊,别怕,叔叔可没有他那样的暴力倾向,别把我和只会欺负小孩的废物混为一谈了哦。」
浮海轻轻扶着墙,双脚一高一低地踩在楼梯上。她保持着这样的姿势,露出了不知道是困倦还是失落的表情。
这个人还要说到什么时候呢?浮海并不关心对方的长篇大论,她只想赶紧回到房间里,把自己关在没有任何外人的地方。
可是,把她家当成自己的地盘一样的斯文男,并没有想放她走的意思。
「对了,我想差不多是时候了,姑且和你说一声吧。你爸他啊,被实名举报了。」
浮海拓马是东瀛某家银行的一名财务部部长。
她自然知道身居这样的职位被举报意味着什么,实际上同样的事情以前也曾发生过。
她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手脚并不干净,而每当上面受到举报信时,意外地都是眼前的男人在暗中协助他销毁证据,掩盖事件的真相。老实讲,浮海并不清楚他这时候刻意提到是做什么打算。
「本来想着多少得帮他擦擦屁股了,结果这次居然是苦肉计啊,那个混账。只能说顽固到骨子里的家伙再怎么救也救不回来吗,看样子是早就在谋划怎么出卖我们了。可惜啊,他肯定直到进去之前都发现不了我们这边长年以来所有的账单全都是假的,到最后肯定会变成只有他一个人在逃税的局面吧。」
浮海只是静静地听着。
「啧,为什么你听完这些还能不为所动?你爸他要进去了啊,进监狱!」
终于,男人少见地烦躁了起来。
「行吧,我看你对那个失败的玩意也没什么眷恋了。但对你来讲,麻烦的事情远在后面。虽然不知道能留下多少财产,但你们家日子肯定没有原来那么好过了。你应该记得之前都是谁在养你吧?不得不说他唯独在这方面像个男人啊,从你妈那硬是不拿一分钱,对你倒是又打又爱……但是现在可不一样了。你啊,既不会干家务活,也不像会外出打工的样子,一个人肯定是没法活下去的吧?」
她突然震颤了一下。
「没错没错,接下来才是正事。你妈她说了,来『继承家业』吧。」
继承家业,听起来像是无路可走的大学生,回家接手传承了好几代的家族使命的故事。
但只有浮海自己知道,他们家到底有着怎样的「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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